“楊樹高，榕樹壯，梧桐樹葉像手掌。楓樹秋天葉兒紅，松柏四季披綠裝。木棉喜暖在南方，樺樹耐寒守北疆。”這是90年代中期，人教版小學(xué)語文課本第三冊里的一篇識字課文。當(dāng)我讀到這首兒歌的時候還不到8歲，正生活在南方的小城，那座城市里的行道樹最多的是南方常見的細(xì)葉榕（Ficus microcarpa）、法國梧桐（Platanus × acerifolia），以及銀樺（Grevillea robusta）——銀樺雖然名字里也有“樺”，卻并不是樺樹，而是一種山龍眼科的植物。所以說起來，在學(xué)會寫“樺”字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，我對樺樹的樣貌完全沒有概念。

白樺林。圖片：Ryukichi Kameda / Nature Production / mindenpictures

但小學(xué)語文課本并沒有輕易放棄我的記性。三年級的課文《美麗的小興安嶺》里有“我國東北的小興安嶺，有數(shù)不清的紅松、白樺、櫟樹……秋天，白樺和櫟樹的葉子變黃了，松柏顯得更蒼翠了”。在一篇衛(wèi)國戰(zhàn)爭時期小男孩“夜鶯”用口哨給游擊隊員送信的課文《夜鶯之歌》里（原著為蘇聯(lián)籍立陶宛作家彼特拉斯·茨爾維卡Petras Cvirka）里，小男孩的口哨也是“白樺樹皮做的”。《小音樂家揚科》（原著為波蘭作家亨利克·顯克維支Henryk Sienkiewicz）中，癡迷音樂的男孩揚科在死去的時候，“白樺樹’嘩嘩’地，在揚科的頭上不住地號叫。”凡此等等。

其實統(tǒng)計一下上世紀(jì)60～90年代人教版小學(xué)、初中語文課本中明確出現(xiàn)過物種信息的樹木，也許會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，“白樺”的出現(xiàn)頻率很高。很多中國南方居民沒有意識到的是，他們遠在親眼見過真正的樺樹之前，就已經(jīng)一次次從語文課本里知道了它。

機智的男孩“夜鶯”用鳥叫聲給游擊隊員報信，幫助游擊隊殲滅了德國法西斯部隊。圖片：語文A版六年級上冊

為什么“白樺”能在我們的小學(xué)語文課本里頻繁出現(xiàn)？且讓我們壓一壓好奇心，來看看“白樺”是怎樣一種植物。

認(rèn)識白樺

在小學(xué)學(xué)習(xí)結(jié)束后，一個孩子或許會對“白樺”產(chǎn)生這樣的印象：一種樹，生長在北方，秋天是落葉的，樹皮也許是白色的，可以用來做哨子——這已經(jīng)勾勒出了“白樺”最重要的特征輪廓。

白樺所在的樺木科，和我們吃的板栗所在的殼斗科關(guān)系不太遠，它們幾乎都是典型的北溫帶落葉樹。樺木科里還包括種子炒熟后香脆可口、被包裹進巧克力里的榛屬Corylus植物，還有孑遺在江南、只剩一棵野生植株極度瀕危的普陀鵝耳櫪（Carpinus putoensis）。

左圖：白樺；右上：歐洲榛（C. avellana）；右下：普陀鵝耳櫪。圖片：Hiroya Minakuchi / mindenpictures；Horst Frank / wikimedia；alchetron.com

樺木科植物一大顯著特征就是柔荑[tí]花序——它們不起眼的小花是單性的，分雌花和雄花，雄花緊密排成穗狀，柔軟下垂；雌花序則在另外的枝頭，長成短穗或松果的樣子，每朵雌花由一層小苞片覆蓋著。多數(shù)時候，這些花序在每年的新葉長出之前，在寒冷且缺少傳粉昆蟲的春天開放，靠風(fēng)力傳粉。在夏天之后，傳粉成功的樺樹雌花序會結(jié)成松球一樣的果序。成熟之后，帶著兩片短翅膀的果實輕如絨羽，秋風(fēng)把它們從果序中吹出，飄落到新世界生根發(fā)芽。

白樺的雌花序。圖片：calpoly.edu

垂枝樺（B. pendula）下垂的雄花序和挺立的雌花序。圖片：Peter Schoenfelder

就像松樹、柏樹、楓樹在植物學(xué)上指代的都是一類樹而不是一種樹，“樺樹”也是樺木科Betulaceae樺木屬Betula下大約30～60種樹木的統(tǒng)稱。這其中，“白樺”作為中文正名，指的是白樺（B. platyphylla）這一廣布于東亞，包括西伯利亞東部、中國東北、華北、西北至青藏高原的物種。但中外文化意義上的“白樺”和“white birch”，則更廣泛地包括了樺木屬中的多個物種：在北美，是北美白樺（B. papyrifera）；在歐洲至西西伯利亞，是垂枝樺（B. pendula）和毛樺（B. pubescens）。

這些“白樺”擁有很多共同特征，比如輕巧但堅硬的木質(zhì)，潔白的可剝落的樹皮——樺木屬的拉丁屬名Betula和英文俗名birch，追溯到原始印歐語的詞根，很可能就是從白樺樹皮的“亮白色”派生出來的。實際上，典型的具有白色樹皮的樺樹集中在樺木亞屬，在整個北半球大約有12種；這些“白樺”的生長區(qū)域也多有重疊，在人類與它們接觸的歷史里，它們扮演著類似甚至相同的角色，擁有許多共同的文化icon。

阿拉斯加白樺（B. neoalaskana）也有白色樹皮。大約有12種白色樹皮的樺樹在不同的區(qū)域文化中被稱為“白樺”。圖片：鐘蜀黍

城市的北限在哪里

在人類能夠大規(guī)模開采和提煉化石燃料之前，樹木和森林對于人類的城市生活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。

走出非洲后的人類要在北溫帶的冬天生存下去，制造庇護所、找尋御寒燃料和食物來源就是首要問題。在沒有森林的荒漠、草原和高原，人類壘砌石塊，過著放牧的生活，而曬干的草食動物糞便就是燃料——這樣的人類聚落多半是松散的。與之不同的是，在樹木豐沛的地方，森林提供了一切，人類從森林里獵獲動物，采集野果，大規(guī)模地獲取燃料和建筑材料，或者燒荒開辟成農(nóng)田——森林使得城市建立在寒冷地區(qū)成為了可能。

樺木屬的分布范圍。圖片：Chelyabinsksurovyi / wikimedia

人類的腳步邁過了廣袤的歐亞草原，在北緯50°～70°的地域找到了一大片森林——那是環(huán)北極的泰加林帶（Taiga），是地球上第二大的陸地生物區(qū)系，有著地球上最為充沛的樹木蓄積。泰加林帶以裸子植物針葉樹為主，有大量的云杉、冷杉和落葉松，但在連綿的針葉樹中，也赫然站立著白樺、榿木和顫楊等落葉喬木，它們能在貧瘠的土壤上迅速生長，填補了針葉樹局部的空缺，是泰加林帶的重要組成部分。

俄羅斯遠東地區(qū)的克雷馬（Kolyma），杰克倫敦湖（Jack London Lake）就位于泰加林帶內(nèi)。圖片：Bartosh Dmytro / fotostudio.com.ua

人們在泰加林帶和溫帶闊葉林的邊緣，沿著山河建立定居點，其中有些在今天成為了世界級的大城市，比如美國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、費爾班克斯，俄羅斯的摩爾曼斯克、雅庫茨克，芬蘭的奧盧。它們的位置大多已經(jīng)接近北緯70°，冬季-50℃的低溫并沒有阻擋城市的步伐；但在泰加林帶的北緣以北，超過北緯70°的區(qū)域，即使在電氣燃料設(shè)施齊備的今天，也無法再找到超過1萬人的人類定居點了。

可以說，森林腳步的極限，就是人類城市的極限。它們是人類在極北的冰雪和寒風(fēng)中建立城市時真正的奠基者。

最初安克雷奇只是阿拉斯加鐵路線上的一個港口，如今已擁有40多萬人口，是阿拉斯加最大的城市。圖片：Frank K. / Flickr

一棵樹，有耐寒的極限嗎？

木本植物有著和草本植物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，前者往往有更長的生長時間和壽命，有更出眾的高度來獲取陽光，但同時也更難抵御寒冷造成的侵害。

低溫會破壞樹木活躍的分生組織，結(jié)冰使得位于高處的樹葉無法獲得水分，極地的大風(fēng)使得突出的樹木易于折斷——盡管生活于寒溫帶泰加林中的樹木有各種方式適應(yīng)低溫環(huán)境，但高度大多不超過20米，靠近極地的樹木就更加矮小了。在泰加林以北的苔原，依然還有不少樹，但它們的形態(tài)已成為小灌木，甚至接近于草本植物般貼地生長，比如堪稱世界上最矮樹的北極柳Salix arctica。

北極柳通常只有十多厘米高。圖為北極柳的葉子與雄花序。圖片：LeRoy Sowl, USFWS

上天入地，無所不能

在極北之北，白樺是構(gòu)成森林的最后幾種喬木。盡管生長不易，它依然有一系列適應(yīng)寒冷氣候的性狀，比如在冬季至來年早春，白樺的韌皮部會充盈著含糖的樹汁，這些樹汁如抗凍液一般防止細(xì)胞結(jié)冰死亡。

相比分布北限幾乎相同的云杉，白樺有更多額外的使用價值。云杉木材較為松軟，而白樺木材質(zhì)地輕且堅硬，紋理均勻細(xì)密。云杉的生長近似單軸型，頂部生長點被破壞后，會死亡或從近頂部再生新的生長點；而白樺的生長點被破壞后，會快速從基部萌蘗[niè]出更多的小樹，有點類似克隆。白樺樹皮中含有油脂成分，在干燥后能成為極好的引火材料。

樺木制成的膠合板。圖片：Lutzeputz / wikimedia

這些特征使得白樺被更頻繁地用作薪柴燃料、工具原料和建筑材料；硬而輕的樺木板有特殊的聲學(xué)特性，也被用于制造各種樂器。即使在制造一些龐然大物的過程中，白樺木也發(fā)揮了重要作用，比如曾被人類制造出來的翼展最大的飛機，休斯公司的H-4“海格力斯（大力神）”，主要部分也是由白樺木制造的——盡管它有個綽號叫“Spruce Goose（云杉鵝）”。

H-4的翼展可達97.5米。圖片：onet.pl

除去木材之外，白樺的樹皮也有極為重要的作用。白樺的樹皮極易剝落，外層樹皮薄而干燥，內(nèi)層樹皮柔軟輕巧，幾乎可以直接當(dāng)做紙來使用，印度和尼泊爾就保存有大量從公元1世紀(jì)至6世紀(jì)寫在白樺樹皮上的梵文經(jīng)書。在維京人和最初抵達北美的原住民看來，白樺結(jié)實的內(nèi)層樹皮是制造淺水船只和獨木舟（Canoe）的最佳材料；外層樹皮不易被水浸潤，鋪設(shè)的屋頂經(jīng)久耐用；樹皮纖維長且韌，可以搓成極好的繩子；樹皮干燥后，還可以制造容器、編成籃子、織成墊子等原住民生活中的幾乎一切器具；而樺樹皮里豐富的酚類成分干餾成的膏狀物質(zhì)，被稱為“樺樹瀝青（birch tar）”，在石油工業(yè)之前是重要的防水材料。

簡單感受下樺樹皮的質(zhì)地。圖為北美白樺（B. papyrifera），由于樹皮的特點，其常用的英文名就有papar birch。圖片：Dhatier / wikimedia

樺木樹皮制成的獨木舟。圖片：Tony Hisgett / Flickr

此外，在饑荒來臨時，北歐居民會將白樺柔軟的內(nèi)層樹皮干燥碾碎后混入面粉中烤制成面包。在春天來臨時，人們可以用特殊器具在樹皮鉆孔，獲取白樺用于抵御嚴(yán)寒的樹汁；樺樹汁含糖量大約1%，可以直接飲用也可以制成樺樹糖漿。

演替的先鋒

雖然白樺樹皮易燃，但白樺林比針葉林更耐火燒，并且在被野火侵掠后的地方，白樺憑借著種子的輕小能很快占據(jù)有利位置生根萌發(fā)。因此，白樺在森林演替中是一種先鋒植物。

生態(tài)學(xué)家們在對北美白樺的研究中發(fā)現(xiàn)，在野火燒過泰加林帶20年后，白樺占據(jù)了絕對優(yōu)勢，每公頃上生長著7500～15000棵白樺樹；而在之后的60～120年里，白樺才逐漸被云杉和其它針葉樹取代，直到另一場野火的來臨。

有時為了森林管理、耕作或草原恢復(fù)，人們會刻意設(shè)置野火，大火過后，最先出現(xiàn)的就是先鋒物種。圖為在一片黑云杉-白樺-顫楊群落中設(shè)置野火。圖片：fs.fed.us

白樺林的抗火特點甚至成為了瑞典城市于默奧（Umeå）的傳奇。1888年，一場大火席卷于默奧，幾乎將它燒成白地，但城中的白樺阻止了部分火勢的蔓延?；馂?zāi)過后，市民們在城中大量種植白樺以防患于未然，這座城市也因此得名“白樺之城”。

于默奧街道兩旁種植的白樺樹。圖片：studyinsweden.se

不僅是于默奧，白樺在北溫帶人類的物質(zhì)和精神生活中都扮演著極重要的角色。北美白樺（B. papyrifera）至今是加拿大薩斯喀徹溫?。⊿askatchewan）的省樹，也是美國新罕布什爾（New Hampshire）的州樹。在歐亞大陸上，人類和白樺的接觸歷史更是悠久：白樺樹皮制作的器具曾占據(jù)了斯拉夫人生活的方方面面；白樺幾乎可以視作俄羅斯文化的代表物，對蘇俄文學(xué)產(chǎn)生了深遠影響；而建國初期文化上深受蘇聯(lián)影響的中國，小學(xué)語文課本里更是照搬了不少蘇俄作家的文學(xué)作品。這些課文中作為背景出現(xiàn)過的白樺樹，依然在半個世紀(jì)后，擊中了生活在江南的我。

氣氛突然……圖片：pixabay

2014年9月，我從阿拉斯加北冰洋邊的道爾頓公路返回費爾班克斯。雖然只是初秋，但在高緯地區(qū)秋色已經(jīng)漸濃：遠山是顫楊和白樺秋葉的金黃，交織著云杉蒼翠中微露的暗紅色，白樺明亮的白色樹干一閃而過。下午的陽光里，我們把車停在路邊，一腳踏入了這片柔軟的森林。

阿拉斯加費爾班克斯附近的北美白樺林。圖片：鐘蜀黍

因為低溫下落葉不容易降解，這里沉積了極厚的腐殖質(zhì)。北美白樺是這片闊葉林的主要植被，白色樹皮剝落的愈傷結(jié)構(gòu)像黑黝黝的眼睛；近地面長滿了大朵的牛肝菌，而灌叢主要是榿木（Alnus sp.）和可口莢蒾（Viburnum edule），莢蒾鮮紅的小果子顯然被黑熊取食過了，灌叢中下還留下了腳印和糞便。正當(dāng)我們低頭時，旁邊呼啦啦一陣響動，兩只柳雷鳥一前一后飛向林子深處。

在城市不再依賴森林木材的時代，白樺樹依然閃耀著屬于自然的永恒價值。